天气已明,只见山下两小我,前后走来,恰是竹林与行僮。见了直生道:“官人起得这等早!为甚惩地喘气?”直生喘气略定,道:“几乎吓死了人!”竹林道:“为何呢?”直生把夜来的事,重新说了一遍。道:“你们撇了我在施主家欢愉,岂知我在山上受如此怕惧?今我下了山,正不知此物如何样了。”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着的事,比你的还希罕哩。”直生道:“莫非还百奇似我的?”竹林道:“我们做了大半夜佛事,正要下棺,动摇灵杵,念过真言,抛个颂子,揭开海被一看,正不知死人尸骨在那边去了,百口惶恐了,前后找寻,并无影响。送敛的诸亲多吓得走了,孝子无头可奔,合座鼎沸,连我们做佛事的,没些意智,只得散了返来。你道捣蛋么?”直生摇着头道:“奇!奇!奇!人间人事改常,变怪不一,端的是天翻地覆的事。若不目睹,说着也不信。”竹林道:“官人你现在往那边去?”直生道:“要寻刘家的儿子,与他说去。”竹林道:“且安闲,昨夜未曾相陪得,又吃了如许惊骇,现在且到小庵里坐坐,吃些早餐再处。”直生道:“我现在彼苍白日,便再去寻寻昨夜风景,看是怎的。”
直生接了钥匙。一径踱上山来,端的好夜景:栖鸦争树,宿鸟归林。模糊钟声,知是禅关清梵;纷繁烟色,看他比屋晚炊。径僻少人行。唯有樵夫肩担下;山深无客至,并稀冲弱侯门迎。微茫几点疏星,户前相引,光辉一钩新月,木末来邀。室内知音,只是合座木偶;庭前好伴,不过对座金刚。若非德重鬼神钦,也要心疑魑魅至。直生走进庵门,竟趋禅室。此时明月如昼,将钥匙开了房门。在佛前长明灯内点个火起来,点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时,钵头内有炊下的饭,将来锅内热一热,又去倾瓶倒罐,寻出些笋干木耳之类好些物事来。笑道:“只可惜没处得几杯酒吃吃。”把饭吃饱了,又去烧些汤,点些茶起来吃了,走入房中。掩上了门,展一展被卧伏贴。息了灯,倒头便睡。
山上有个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这个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间,有一僧号竹林,同一行者在里头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地点。里中有个张姓的人家,家长新死,将入殡殓,来请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是夜里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经箱,跟着就去。时已日暮,走到半山中,只见前面一小我叫道:“天气晚了,师父下山,到甚处去?”昂首偶然,倒是常日与他相好的,一个秀才,姓直名谅,字公言。两人相揖已毕,竹林道:“官人从那边来?小僧要山下人家去,如何好?”直生道:“小生从县间到此,见天气已晚,将来投宿庵中,与师父清话。师父不下山去罢。”竹林道:“山下张家主翁入殓,特请去做佛事,事在彻夜。多年施仆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来到此,又没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ㄨ】事出两难,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此,别无去处。”竹林道:“只不知官人有胆气独住否?”直生道:“我辈大丈夫,气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没胆气处!你每自去,我竟到用中自宿罢。”竹林道:“如此却好,只是小僧心上过意不去,明日返来,罚做一个东道请罪罢。”直生道:“快去,快去,免得为我少得了衬钱,明日就将衬钱来废除也好。”竹林就在腰间解下钥匙来付与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开了门歇宿去,肚中饥饿时,厨中有糕饼,灶下有见成米饭,食品多有,随你权宜吃用,姑息过了彻夜,明日绝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胆,幸勿见怪。”直生讽刺道:“不要开进门去,撞着了甚么避讳的人在里头,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浅薄,料没有妇女藏得,无妨。无妨。”直生道:“如有在里头,恰好我受用他一夜。”竹林道:“但凭受用,小僧再不妒忌。”大笑而别,竹林自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