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床,忽听得门晌处,一对少年的伉俪走到面前,细心看来,恰是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哀号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也挥着眼泪,抚摩着翠翠道:“儿,你有说话尽管说来。”翠翠道:“向着不幸,遭值乱兵。忍耻偷生,离乡背井。叫天无路,度日如年。幸得夫君不弃,将来相访,托名兄妹,暂得相见。隔断佳耦,相互抱屈。乃至夫君先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附葬,今得灵魂相依。唯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儿与金郎生虽异处,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觉得念!”刘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道你伉俪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里。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迁于先垄之下,也不孤负我来这一番。”翠翠道:“向着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故本避幽真,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迁骨之命,断不敢从。”刘老道:“倒是为何?”翠翠道:“儿生前不得奉养亲闱,身后也该依傍祖垄。只是阴道尚静,不宜劳扰。何况在此溪山娟秀,草木繁华,又与金郎同栖一处。因近禅宝,时闻妙理。不久就与金郎托生,重为佳耦。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说了。”抱住刘老,放声大哭。寺里钟呜,俄然散去。刘老哭将醒来,乃是南柯一梦。老衲走到面前道:“夜来有所见否?”刘老——述其梦中之言。老衲道:“贤女辈精灵未泯,其言可托也。幽真之事,老施主既已见得如此明白,也不必伤悲了。”刘老再三谢别了老衲。一同仆人到都会中,办了些牲醇酒馔,重到墓间浇奠一番,哭了一场,返掉归淮安去。
两人相得之乐,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鸳鸯之游碧沼,无以过也。谁料乐极悲来,欢愉不上一年,撞着元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本地一带郡县尽为所陷。部下有个李将军,领兵为前锋,到处官方掳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闻说刘翠翠之名,带领一队仆人打进门来,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时百口只好自顾性命,捧首鼠窜,阿谁敢向前争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拥着去了。金定哭得个死而复活,欲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争奈元将官兵,北来征讨,两下辩论,兵戈不息,路断行人。恐怕没出处走去,撞在乱兵之手死了,也没说处。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子。
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出来。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负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金定姓刘,淮安人氏,先年乱离当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色彩道:“娘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中间站着一个童儿,叫名小竖,就叫他出来传命道:“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开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过之际,听得内里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昂首一看。公然是大秀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看官传闻,如果此时说话的在中间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不作美。好象个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边。金生与翠翠固然伉俪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只好问问父母安否?相互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