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经离京半个多月了。再过几天就是立夏,愈往南走江山大地愈是碧绿敬爱。这中州空中,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已是青苗没膝。青青的麦浪上敷着一层薄薄的白雾,那是郁厚的地气在升腾。阳光穿过白雾,氛围中浮漾出如有若无的淡紫。在这如梦如幻的色采中,小精灵普通的鸣禽们在充当大地的歌手。叫天子吼怒着钻入青空,鶺鸰贴着麦穗掠翅儿飞翔时,老是显得有些拘束,它们的活泼还不如蜻蜓呢。鹌鹑在土垄间安步,斑鸠在开着槐花的树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啼叫……
高拱属于耕读世家,是本地的望族。他家固然住在乡间,但一进五重的青砖瓦房,在庄子中显得鹤立鸡群。张居正跟着高拱走进这座老宅子的大门,刚绕过照壁,忽见院子右角荼蘼花架下,跑出来一只通体乌黑的老猿。它一下子扑到张居正跟前,龇牙咧嘴,仿佛对新到的客人不欢迎。
还是高拱起首从梦寐状况中惊醒,他松开张居正的手,凄然一笑,言道:
“元辅穷追事理,仍如身在机枢。”
“叔大,你到底是聪明人,”高拱肥胖的脸颊痉挛了几下,“这些封赠,有能够成为烫手的山芋。”
“皇上恩旨,准不谷进上柱国勋衔,荫一子。不谷再三恳辞,皇上终究同意。”
“请讲。”
“你本身呢?”
“真像你说的这么好,为何会出咱如许一个贬官?”高拱脱口说出这句牢骚话,顿时感到不当,又赶紧粉饰道,“看看,咱俩的老弊端都改不了,一上来就打嘴巴官司,不说了,叔大,我们进屋去。”
“看来,咱高某在有生之年是看不见皇上与太后转意转意的时候了。”
明天赶到新郑县时,天已尽黑。张居正遵守本地“夜不访客”的风俗,遂在驿店里安设下来。明天一早,他便把大队仪仗兵马留在县城,只带了简朴侍从,望高家庄迤逦而来。
“老夫说出来,你叔大兄不要见怪,”高拱呷了一口茶,缓缓言道,“这只白猿,是一名大侠客送给咱的。”
高拱蹲下来,一边抚摩着白猿,一边锐声问道。一应仆人见仆人发怒,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只要高福凑拢来,硬着头皮答复:
“叔大,六年不见,你也衰老了很多。”
“另有一件事,老夫心下存疑,想讲出来,又怕叔大说咱滋扰政事。”
“朝廷如何措置这件事情?”
“元辅,你这话见外了。为你规复名誉,是不谷分内之事,何谈是为你帮手。”
“白猿在老爷用午膳时,自个儿踱到那边花墙下晒太阳,打眯盹。不知何故,那堵花墙俄然塌了一截,一下子把白猿压在里头了。几个仆人从速上前施救,待扒开烂砖头,白猿就是这个模样了。”
“高阁老,这白猿有何来源?”
“你家老爷呢?”
“第一,咱高拱平生没有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没有续接香火者,咱高拱有朝一日伸了腿儿,将有何脸孔见地下的列宗列祖。是以,老夫想立一个继子,现有几个高姓后辈情愿承祧,究竟哪一个合适,还望叔大你帮老夫检查决计。”
高拱出言吐气句句话都带“刺儿”。他自隆庆六年秋被逐出都城,这六年时候,他蜗居在高家庄,几近是足不出户,每日以议论桑麻著书立说为乐事。但对六年前的“内阁之变”,他始终耿耿于怀,他一向以为这是遭了冯保与张居正的暗害,是以老想着寻机抨击。怎奈事过境迁,长于掌权的张居正早把政坛社稷侍弄得风调雨顺井然有序。一方面,他佩服张居正匠心独运的治国才气;另一方面,他又为本身的饮恨离京而难以放心,是以,他对张居正的豪情极其庞大:论治国之道,两人是千古不遇的政友;论朋友之情,两人又是水火不容的大敌。当高拱传闻张居正要特地绕道前来拜见他时,他的表情是既欢畅又愤激,因为处在豪情的两极,以是在行动上便表示出一会儿涕泪纵横,一会儿又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