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借着文采的光,颇拟了几份大诏旨,德音教令,更是常有参献,倘若单论拟旨的次数,非论轻重,只怕一二北门学士也一定及得上她。畴前宰相们眼里只要几个尚宫、内侍长官,现在垂垂地也把婉儿放在眼里了。凭是哪位宰相,见了婉儿,都要客客气气地唤一句“秀士”,逢年过节,名札礼品,亦从未曾有过间断。
这位公主之前便甚是贴靠武后,现在武皇后成了武太后,就更是殷勤备至了。一国大长公主,论辈分还是武后的姑母辈,倒是甘心在武前面前伏低做小,先帝过身尚不到一年,便巴巴地向武后保举男人,连“材干宏伟,非平常之器”如许的话都说得出来,欲置先帝于何地?
倘若婉儿未曾深知为人臣妾之艰巨,对祖父和父亲的境遇便不会有如此深的感慨,但是她不但深知为人臣妾之艰巨,现在还垂垂体味了繁华权势的妙处,对当初那桩逆案的表情便更加庞大了。
婉儿晓得朝堂是个浑水坑。也晓得如她如许的没官宫婢,上不能为官做宰、出将入相,下不能继立流派、支撑家业,实在不该有如许的妄图。但是人离庙堂近了,尝到了这里的长处,便绝难抽身。不然朝中有多少因排挤而破家灭身的大臣,祸福朝夕、身家不保,为何那些大臣们恰好还要削尖了脑袋往上钻?
婉儿自记事起便是没官宫婢,虽有母舅照拂,却也到处低头、事事谨慎,被选在武后身边的头两年,根底未深,直到这两年,方才垂垂地体味到了受人看重的滋味――最妙的是,这看重不但来源于宫中那些粗鄙的宦官奴婢,有些还源自外廷的衮衮诸公。
婉儿点了点头道:“我要看书,把灯点起来罢。”
畴前大家都说底下人苦,个个都想方设法要向上爬,婉儿当时年纪小,在内里听了,也拿这些话去问阿娘,换来的却常常只是一声感喟,或是一阵苦笑。
婉儿眉头蹙得更紧,走到案前坐下,那边已摆着一份汤饼。膳房里最是人精,各宫中爱好都刺探得一清二楚,晓得婉儿本日歇息,不忌讳腥膻,汤饼是用的羊肉,肉已炖得烂烂的一碗,内里多撒胡椒和葱,配一指阔的饼丝,小碟顶用香橙和蒜捣成泥,还加了姜丝,热腾腾地一套上来,香气飘飘,惹人垂涎。
这是阿娘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婉儿想起昨日令媛公主向武后说的话,垂下了眼,心中竟生出淡淡的不悦。
婉儿当时候不懂,这三四年间奉养武后,渐知高处之寒,方明白阿娘那种又怕又羡的表情。当年祖父那般显赫,青年宰相、四品侍郎、独掌诏令、风神吐发,只因一朝贤人伉俪两个吵架,不但身故家灭,还背着谋逆的罪名,坟茔不立、香火无继。
婉儿至今记得那些与阿娘相依偎的酷寒夜晚,不管白日里如何晒,被子也还是冷硬如铁石,冻得受不了时,一屋中只能几小我围在一起,挤在炭盆边伸手取暖――当时她们的喷嚏声可比内里这两个小宫人的要响多了。
婉儿牵了牵嘴角,披衣起家,在门口时已见内里那两人都站起家来,灵巧施礼:“秀士。”
倘若一向如许下去,到她四十岁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如祖父普通,独掌诏令、权倾天下?她已不止一次闻声人说祖父在御河之畔徐行吟诗、步风览月的轶事,倘若她能继祖父以后,是不是也能留下些为天下所歌颂的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