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如有所思,拂袖起家,淡淡道:“你方才说的事理,本身都记着才好。”说话时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东西,扔在我的面前,我翻开一看,见内里是掖庭审得盗卖财物的人的卷宗,此事缘起那边,由何人上报,又有何人询问,并供词、财物明细、扳连人等皆一一在列,卷末署名却不是掖庭令,而是:臣左金吾卫将军丘神勣顿首再拜。
我的手在抖。自从晓得母亲便是那位则天陛下今后,我看她言语行事时便总免不了要多想几分,如此便垂垂发明了很多平素我并未在乎过的细节。畴前我当然晓得母亲能登上这皇后之位,所需的毫不但仅是父亲的宠幸垂怜,也不是待下人的这些宽和慈爱,但是晓得与晓得之间,却并非一回事。比方一样是对企图勾引圣躬、分薄天后宠幸的妃妾,母亲能够将她们配给军吏,能够将她们混在宫人中放出宫外,亦能够将之幽于冷宫、永不见天日,更能够将她们斩尽扑灭、一劳永逸,之前我觉得母亲做的最多是前二者,迩来的察看却都指向了最残暴的阿谁挑选,或者说是…最保险的阿谁。母亲素有宽和之名,宫人执事,颇敢进言,但是一样是仁慈宽和,我殿里的下人可算是欺上瞒下、没法无天,紫宸殿中倒是高低整肃,外无保密之语、内无狎亵之失,偶有渎职,不等母亲叱骂,这些人本身就战战兢兢,如罹大患,倘若母亲当真如她大要看起来那样宽和,这些人是毫不至于怕成如许的——当然,只要如许的母亲,才气以女子之身而履至尊,才气配得上则天之名。我也不是不为此高傲的。但是正如世上常有国强民弱之辨,一名刁悍的母亲于我也并非全都是好处。我的一举一动,无一不受她的存眷,年幼时还尽管饮食起居,纵是偶有举止不称意处,反倒可算是小女儿之天真神态,如本年事愈长,不能再以年事推委,且所涉交游既广,母亲对我的节制也更加详确遍及,她本身是天纵之资,才干过人,以己度人,未免抉剔,我们身为她的后代,她对我们的要求又比旁人要更严苛,恨不能我们不时到办事事都能至臻至善,稍有违逆,便是起火改颜,要打要罚,悉从情意——我们是她远亲骨肉,天然不至于有那杖杀之类的事,我们身边的人却不免遭到池鱼之殃。
母亲淡淡道:“说说看。”
母亲嘲笑不语。
比方本日之韦欢。她做的这事,往坏处说,是欺君罔上、奸猾诡诈,便立时杖杀也不为过,往好处说,倒是忠心耿耿、一心为公,赶上母亲表情好时,说不得还能得个封赏。但是母亲恼我为下人所制,便将此事愈益往坏处想,甚么包藏祸心、甚么挑衅是非…说到底,这事的本源还在我身上,要救韦欢,也只能从我身上动手,只要母亲晓得我并非任人捉弄的昏聩之辈,韦欢便大抵无碍。想明白这点,我便以左手按住右手,两手叠在身前,先向母亲镇重一叩首,母亲嘲笑道:“如何,到这分上,你还要替谁讨情?”
我道:“阿娘陛下是堂堂天后,心之所系,都是家国大事,韦欢、阿杨都是奴婢辈,怎值得阿娘为她大怒?此番改颜,为的必不是她,而是我。我令阿娘起火至此,实在不孝,是以先行请罪。”
我道:“阿杨之事,宋佛佑、韦欢早都有所谏诤,当日阿杨因我一语叱骂,便明为告病,实欲令我亲往掖庭延请,才肯复出当值,此为挟恩自恃;我的伴读入宫,奉送来往,高低多有贪没,此虽是内侍的职分,阿杨却也多所放纵;我的财物,既在库中,却常有缺少,客岁我已命韦欢清查,厥后又却不过情面,委了阿杨保管,她便从中作弄,监守自盗,我已觉此中有异,阿杨自我出世时便已在跟前奉侍,既有保育之功绩,又有积年之资格,多年龄务,亦全赖她经手,突然斥退,恐民气不稳,故不敢大动,只好汲引韦欢,以她为阿杨之对抗。韦欢年资薄小,不能服众,故才多所密切,以假威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