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点点头,回以一笑。真好,他终没孤负对吕安的信誉。可为何胸中另有一份疼痛挥散不去,似藏了一只噬骨之虫,一寸一寸啃噬着他的心。是的,他毕竟另有放不下之人,他深爱的妻,与那一双小巧后代。
是像老子那般平静有为,还是像庄周那样狂放不拘?
行刑台下统统人,都被如此浩大恢弘的琴曲摄住了心魂。仿佛聆听来自彼苍的天籁,来自神明的启迪。
“康哥,这平生能与你相识相知,共赴鬼域,我很高兴。”吕安道。
他与她相视一笑,盘膝坐定,将绕梁放在膝上,扣动琴弦,凄恻铿锵的琴声荡漾出来,纷披光辉,戈矛纵横,如将军壮志,铮铮铁骨,又似名流风骚,孤傲高洁。琴音浩渺瑰奇,广博幽深,听来仿若春秋飞逝,千年一瞬。成败得失随风去,家国江山入梦来。任他贵爵将相成枯骨,我自独留清气满乾坤!
是该振翅高飞,还是埋没志向?
是追逐先贤的脚步,神游太虚,却终究堕入苍茫?
彼苍啊,我是该尽忠竭智,不畏权贵,仗义执言,还是寒微怯懦,唯唯诺诺?
“我随你一起。”
听了母亲的话,他咬紧嘴唇,负气似的不再出声。
“娘亲,他们都要死了,如何还笑?他们不惊骇么?”一个围观的小男孩问。
“他们必定是疯了,哪有人不怕死的!”他的村妇母亲答道。
行刑台上两个男人并肩跪坐着,囚衣桎梏在身,长发混乱,浑身污渍,却涓滴袒护不了他们洁白的面庞,安闲的派头。若细心看去,那两人相视之间,嘴角竟挂着一丝笑意。
“娘亲,那么多人给他们讨情,他们必然是好人吧?”小男孩又问。
他的手颤抖起来,却被她果断地按住了。
“娘只晓得,他们是罪犯。”他母亲道。
她又是轻柔一笑:“不怨。”
嵇康对台下二人投去峻厉的目光,要他们马上带着太门生分开这是非之地。
“嫁给我,悔不悔?”
直到暴风高文,空中一个清澈的声音喝道:“德高之人不观相,通达之人不占卜。先生文采精华、醇厚朴素,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以古今为鉴,涤情荡欲。如此崇高干净,只要蓬莱仙岛才是先生的归宿。方将观大鹏于南溟,又何忧于人间之委曲!”
这统统,哪个是得,哪个是失,哪个是吉,哪个又是凶?
他痴痴地望着她,脑中思路如飞,忆起与她相爱的统统过往。曾经的苦与痛,现在回味起来,皆幸运如梦。
正思念着,行刑台下的人群让出了一条通道。一名白衣女子,抱一架古琴,向嵇康缓缓走来。曼妙的身姿,绝美的面庞,将周遭的光芒收拢,凝集成一束温和的白光,将她与嵇康覆盖此中,其他的统统皆被解冻在她与他以外。
嵇康又向那些江湖豪杰看去,那些人他底子素未会面,不知为何也为了他的存亡而来。他不晓得,那群豪杰的为首之人,便是当年为令狐愚收尸的豪杰马隆。马隆生性侠义,因为令狐愚之事被朝廷嘉奖以后,在江湖中名誉颇高。他一贯崇拜嵇康的品德文章,今番听闻司马昭要斩杀嵇康,便堆积了一帮江湖豪杰,来到法场为嵇康讨情。
他弹奏着,卜问着,求索着,聆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