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重重叹了一声:“也就是王家的佃农这般苦,数不清的租佃压在身上。似我等在城里做个小本经济,托着我们县彼苍宋大老爷庇护,也吃得肉、吃得糕,买卖好时些还能与人到荤茶社要些个酒菜。哪至于欠下还不尽的高利贷,叫人把女儿也拉走的?”
那伎女终究点了头:“奴还来唱几日,但只唱到这里。提学大人远在省会,我们宋大令何如不得那些有功名的墨客,只得将他们关在这里,日日好饭好菜地供着,那些人还要作反哩!”
曲声并不暗澹, 乃至唱出几分娇俏欢畅,谛听其词却道尽了农家费事之境,不由民气生顾恤。黄巡按敲车壁叫差役停下, 回顾对田师爷说:“这曲子未曾听过, 写的又恰是农户苦处,似与那《白毛仙姑传》是一套的。看那女子路岐打扮,单独按拍而唱,莫非就是那老农说的告状人?我们去问问。”
唱完这段,竟然另有一段全新的套曲!
黄巡按眼角肌肉微微抽动,悄悄问了一声:“娘子住在告状房,可也是有仇恨要诉?却不知这白毛仙姑的故事是真是假?”
他为王家筹办的结局又是甚么?
她叹了一声宋大人的不轻易,回身就走。
黄大人觑着对方人多,不是问话的好机会,便客气地说:“鄙人是本土客人,头一回听这篇诸宫调,实在冷傲,想趁还在武平时多听几次,不知娘子今后还在这里唱么?”
那伎女尚未说话,她身边的壮汉便围上来盯住了黄大人他们,尽是防备地说:“我们娘子只在这里住,别处哪儿也不去,不必请了!”
若用别的罪名,世人真敢拼着挨打,出来把王家的老爷们拖出来打一顿。可恰好定了劫狱罪,谁也不肯沾上王家翅膀的恶名,只能在院门外痛骂几声宣泄肝火。
若说写它的人是庄户,庄户岂有如许的才学,能依谱填词,还填得密意致致,令下到庄户小贩,上到他如许的官人也要动容的境地?若说是才子词人,又怎能如此深切体味佃农的费事悲惨,又如何舍得将一个妙龄女子写成不人不鬼,满腔仇恨的模样?
几人骂了一阵,又忍不住低声问黄巡按:“依大人看,这曲里唱的究竟是真是假?那王家也是世居此地的大户,子孙都读了书的,真能做出如许禽兽不如的事体么?”
告状房都是县衙拨了未租出去的官房做的, 从表面也看不出与民房有甚么辨别,没准武平县的告状房就设在这儿呢?
围听的人轰然喝采,黄大人也安坐不住,站在车门后踏板上,俯身望向唱曲的女子。
他想了一阵,便跳下车,往人群中挤去,想多听几曲。他在差役们庇护下千难万险地挤到那女子面前,正闻声一句熟谙的:“则见我万恨千仇――”
火线撂地的伎女才讲到穆人智自夸“能拐就拐,能诓就诓”,几个差役都支着耳朵谛听,恨不能听完了全场再走。可惜黄大人催促,他们不敢久留,就在背后一片喝骂声中清开挡路的闲人,问明告状房方向,驱车疾走。
黄大人叫师爷一言说对劲动, 兼之从庄户口中问不出甚么能听懂的东西,也就上了车, 命差人往城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