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点头,唇角扬起,向我笑了笑。
我昂首,却不经意瞥见,他正睇我。是狭长的丹凤眼,好似蓄着一汪湖水似的褶皱,不惊不惧,恰到好处的湖色山光,只集这一脉龙耀。那双眼睛,是属于帝王的。
好似做了一场梦。我们都是抛下豪赌的狂生,差一点,便连命也赔了出来。
在满朝臣工面前,给足堂邑侯府面子,亲手、一步一步,将我扶上后位。回顾已是百年身,未央长乐,在新君面前,长明灯浩然不灭,呈出一片永泰宁静的乱世之景。
我缩了缩身子,不睬他。
我的彻儿,也曾如许敬爱。
他才十六岁,已经谋算老成。就算资格更深的淮南王刘安,亦是情愿站在彻儿这一边。拥他为帝。
洞房花烛夜,红烛烫铜台,我的金屋连片的红透,像是傍晚里晕浊的天涯,烧了漫天赤霞。攒金丝被面,摸着真滑,顶上挂帐幔,详确绣幔花一丝儿一丝儿旋起,真像长安城元宵节那晚迷蒙不见的花灯枝,直卷到天上去了呢。再顶上,殿内峭檐下盘着双龙,和了黄铜的金,刺眼夺目,雕的可真详确,工匠手真巧,那两根龙须须清楚可见,就这么翘着,我看着看着,竟入了神,懵懵的,彻儿悄悄扯我袖:“娇娇姐,你看甚么呢?”
彻儿略顿,没声响。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低的我几近听不清。
他对我如许好,陪我瞎混闹,还逗我。不准任何人欺负我,即便升了大宝,外人面前装的一副老成模样,散朝后,还是我的奸刁彻儿,爬树掏鸟窝的事,也不让旁人代庖,他脱了朝服便亲身上。
却浅浅睇我。
你爱整谁便……整……谁……
“诺。”
跪谒……
昂首称臣。
双龙拐砸着青琉空中,覆信铿铿,唬得世民气中一跳。我手内心攥了一把汗,再觑彻儿,他却好似浑然不觉长乐宫凤仪大怒,面上还是一派淡淡。
海棠秋叶,我的洞房花烛更阑,美的像画。
“刘彻!!你这是在说本宫老胡来么?!本宫不讲事理是不是?!!”
喜嬷将我俩扯开,吸了一口气,差点筛糠般抖了起来:“娘娘,您且安着。这大婚,不比平常,圣躬如有差池,只怕惹来祸事……”
他未即位,我未合礼出嫁,在贰内心,我却早已是权贵永巷的皇后。
我在树下乐的咯咯大笑,拍肿了手掌连声呼好。
噫!听听,这话如何说的?小天子欺负我,我也挤兑他一番,合着尽是我的错?
红烛昏罗帐。
回顾已是百年身啊。
叩首。
我浅浅一笑,跪了下来:“皇太子殿下长乐无极!”
我昂首,彻儿正走过来。
我倒在绣床上,咯咯地笑。
泪雾恍惚,我看不清他的神采。他糊混的表面却愈走愈近,像洁白莹透的冰晶花,六瓣伸展,笑意逐步清楚。
他笑着张嘴,躲过满殿老臣询视的目光,并未发声,虽是少大哥成的模样,稚嫩的脸上却仍带奸刁,一张嘴――合了一个唇形:
皇太后衰老的声音自白虎殿角隅传来:“大行天子既有口谕,归政――皇太子彻!”
闭上眼,我仿佛瞥见皇阿祖撑着双龙拐杖,分开未央的趔趄背影,掖庭永巷,终归为当年的王美人,腾出了位置。
他大笑:“朕等着……”
那一刹时,皇阿祖又似老了几分,鬓上那支素花钿再不招摇,和她的神态肖似,耷拉着,尾角韵致,端的便这么熄了。曾经宠冠后宫的未央美人,一代盛名,俱成了长安城角巷尾传来的歌谣,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