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些甚么,只闻声中间两句,甚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义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的真事,为甚么不消?”宝玉忙问:“甚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我们现在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格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由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固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
话说宝玉才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倒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别致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以是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又被你闻声了。有甚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
宝玉见她如许,便欣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一夜未曾安稳,睡梦当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各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材作热。此皆克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热诚、惊骇、悲凄之而至,兼以风寒外感,故变成一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每天亲来看视。王夫民气中自悔分歧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暴露。只叮咛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管,一日两次带进大夫来诊脉下药。一月以后,方才垂垂的病愈。贾母命好生保养,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门行走。
宝玉道:“甚么端庄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以是要紧。”宝玉道:“恰是。说的到底是哪一家的?只闻声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群情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她也不晓得造了甚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群情。”香菱道:“这现在定了,能够不消搬扯别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前次出门贸易时,顺道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流派。前日提及来,你们两府都也晓得的。合长安城中,上至贵爵,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她家本姓夏,非常的繁华。其他地步不消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她家的,连宫里一应陈列盆景,亦是她家贡奉,是以才有这个浑号。现在太爷也没了,只要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女人度日,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她们家竟绝了后。”
本来这夏家蜜斯本年方十七岁,生得亦很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以后尘。只亏损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归天得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宠嬖,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是以未免娇养过分,竟变成个盗跖的性气。爱本身,尊若菩萨,窥别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经常就和丫环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本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内疚和顺,必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何况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号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更加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别人熟睡”之心。因她家多桂花,她奶名就唤做金桂。她在家时,不准人丁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意误道一字者,她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她因想“桂花”二字是制止不住的,须另唤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成“嫦娥花”,又寓本身成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