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只杜口不言,中间黄昊早忍不住,笑道:“章表弟说,有人学诗,到处韩杜,却不晓得韩、杜作诗,多出无聊。比方韩昌黎,有‘蔓涎角出缩,树啄头敲铿’之句,与《一夕话》中‘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有何不同?虽不是宋人不时作诗、到处作诗,到底也有些……五谷循环之气。”
却说林如海见姨母,纳头叩拜,待礼行全,章太夫人方忙的叫起,说:“林外甥也是丰年事了的,何必如此。”一边看林如海身姿描述,一见倒是大惊,问道:“数年不见,怎地清癯至此?”
本来这林如海神态清隽,目朗眉长,人却极肥胖,现在身上袍服未换,层叠垒摞,竟有不堪衣之感。见章太夫人体贴,林如海忙笑答:“姨母体贴。外甥原自来如此,倒叫长辈担忧了。”
章回道:“不过是那日程、周、黎几位先生议论作诗法,说学韩、杜,当学其旨意,不在笔墨。比方杜工部之《秋兴八首》,人说大佳,在几位先生看来,远不到其诗作高深的极致。若将此奉为标准,不免风俗太重,毫偶然义。”
这边章回、黄象,并黄平之子黄昊、黄旻,黄年之子黄晟,五个平辈兄弟早另开了一席,安闲谈笑作耍。听黄肃唤,章回忙执壶过来,却不即斟酒,看着黄肃面若酡红,笑说道:“先生醉了。”又看林如海,见他清癯面孔面色不非常红,眼底却有些青白,道,“林伯父也饮了很多,再饮怕有不美。”
黄幸道:“但是汲引他了。不过闲人一个,书院里最末流者。若真成心,干脆叫他辞了这边的馆到广陵书院去,也好平常与你为伴。”
黄肃闻言,顿觉无趣,悻悻道:“这有甚么好笑?”见章回不答,一旁黄旻、黄晟等却不住地目视于他,脸上显出迷惑奇特之色。黄肃心知有异,忙扯住自家门生:“另有甚么话,且都说出来!”
章太夫人闻言,方才笑道:“也是。我记得你母亲,未出阁时最是纤细袅娜。见你描述,也勾出当年姊妹间相处模样来。”一句话勾得两人俱多伤感,便要垂下泪来。摆布忙劝住了。章太夫人对林如海道:“只是现在你到底不是少年人,也要善自保养,保重身形才是。”林如海忙应了是。章太夫人又让坐,林如海谦辞一句,这才入坐。房内的丫环奉上茶来。
黄昊道:“这还未完。章表弟又说,曾在栖霞寺里碰到一个老学究,见人就说‘能行《论语》一句,便是贤人’。便教了同窗凑上去说:‘我今虽只二十,五岁读书,已身材力行《论语》中三句一十五载,怎还未成圣?可见老先生说的不对。’人忙问是哪三句。答复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貉之厚以居。’——说得我们一时掌不住,几乎都笑岔了气。”
摆布早有嬷嬷仆妇回道:“三爷并三太太早到了,正在外头门厅下候着。二爷与西四牌坊的肃大爷在前面书房里论文谈诗,已经去报请了,未几时必到。”
黄幸道:“回儿说的有理。雁西你饮得很多,连如海怕也被灌下去了小半坛,固然我这儿酒好,也莫要太贪,非要一次闹个点滴不存才足兴。”见黄肃面色,又向章回道,“与他倒上这最末一杯就是。”
林如海笑道:“书院门生,公然风趣。如此解读《论语》,真要叫老先活力厥。但是佛家说一念成佛,学人以一言成圣,也算不得甚么大谬。如何起心玩弄去?不免有失君子刻薄之风。”又问,“经义万千,汝觉得可有一言而受用毕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