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嫔却叹了口气:“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一着。原觉得她在辛者库是一辈子出不了头,没想到她竟然有本领到了御前,只怕我们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承香道:“主子放心,凭她如何,也越不过主子您的位份去。”惠嫔端起茶碗来,却怔怔地出了神,说:“现在只得走一步,算一步。那御前是个风高浪急的处所,我们且悄悄看着,指不定会有人替我们脱手,我们费心省力。”
过了蒲月节,宫里都换了单衣裳。这天天子歇了午觉起来,正巧芜湖钞关的新贡墨进上来了。安徽本来有例贡贡墨,但芜湖钞关的刘源制墨精美,特贡后甚为天子所喜。此时天子见了本年的新墨,光芒精密,光彩墨润,四周夔纹,中间描金四字,恰是御笔赐书“松风水月”。昂首见琳琅在面前,便说:“取水来试一试墨。”
天子想了一想:“哪宫里都不去,清平悄悄地走一走。”
纳兰应了“是”,又叩首道:“夜深风寒,请皇上起驾回宫。”
——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花》
此便是皇命,遵与不遵都是失了端方。她心乱如麻,便如一千只茧子在内心缫了丝普通,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思忖起。天子伸出了手,她心中更是一片茫然的混乱,只得将手交到他手中。天子的手很暖和,携了她又缓缓往前走,她心境飘忽,神采恍忽,只听他问:“你进宫几年了?”
统领恭恭敬敬“嗻”了一声,垂手退后,跟着肩舆至神武门下,率了当值侍卫,簇拥着天子登上城楼。夜凉如水,只见禁城以外,东西九城万家灯火如天上群星落地,灿烂芒芒点点。神武门上本悬有巨制纱灯,径圆逾丈,在风中摇摆不定。
惠嫔道:“能不闻声说吗?今儿一大早,只怕东西六宫里全都晓得了。”端嫔唇边便浮起一个浅笑来,往东一指,道:“这回那一名,只怕大大地失了算计。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照我说,她也太性急了,万岁爷不过量看阿谁宫女两眼,她就想着方儿算计。”
那风愈起愈大,吹得她身上的明黄大氅飘飘欲飞,那氅衣另有他身上的余温似的,模糊浮动熟谙却陌生的龙涎香香气。她心底只要莫名的惊痛,像是极钝的刀子渐渐在那边锉着,那眼底的热几近要夺眶而出,只悄悄隧道:“琳琅不敢向万岁爷要甚么。”
惠嫔便叫贴身宫女承香:“拿我的大氅来。”那承香却道:“主子忘了,方太医千叮万嘱,说主子正吃的那药忌吹风呢。”惠嫔便骂道:“偏你记得这些不要紧的话,我不过和端主子去永和宫一趟,能受甚么风?”端嫔忙道:“又何必骂她,她也是一片孝心才记在心上。姐姐既吹不得风,这雨天确切风凉,我独个儿去瞧热烈也就是了。”
梁九功承诺了一声,忙传令预备服侍鸾仪。天子只微微皱眉道:“好好的步月闲散,一大帮子人跟着,真真无趣。”梁九功只得笑道:“求主子示下,是往哪宫里去?主子狗胆包天,求万岁爷一句,好歹总得有人跟着。”
交了夏,入夜得迟,乾清宫里至戌初时分才上灯。梁九功见是“叫去”,便欲去催促宫门下钥。天子却踱至殿前,只见一钩清月,银灿生辉,低低映在宫墙之上,因而叮咛:“朕要出去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