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光临头，乐之扬只觉晕晕乎乎，腿脚发软，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圆台，看一看竹亭，回身盘坐鼓琴，拨了数声，还未入调，一眼扫向台下，他浑身一抖，指下倏滑，弹错了一个商音。
正想着，落羽生走到近前，李景隆瞪着他面皮涨紫、半羞半怒，梅殷倒是笑嘻嘻拱手说道：“佩服，佩服，本府的杨乐工得了五个上甲，我还觉得到了顶儿尖儿，再也无人可比，听了老先生的吹奏，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次乐道大会，老先生和杨乐工二人十甲，真是一段嘉话……”
“好！”宁王冲口而出，“这编钟又如何说？”掉头看向落羽生，落羽生淡淡说道：“昆仑玉碎凤凰叫。”
“妙极，妙极。”宁王抚掌感喟，“箫声沉郁，不免悲戚，这和尚一变态态，吹对劲兴洋洋，令人如沐东风，本王真是猜想不到。”
乐之扬一边听着，暗自好笑：“这话错了，大和尚可不是你大明的人物。”
乐之扬思来想去，也猜不透冲大师的动机，但听他勾挑抚按，琴声清雅，兼之面貌俊美，仪态风骚，坐在高台之上，天生的雍容华贵，不像真如佛子，倒似遗世天孙，台下尽多王公贵戚，可跟他一比，无不自惭形秽。
他意乱情迷，忘了身在那边，忽见朱微双眉紧蹙，眼中含忧，定定望着这边，口唇微张，俏脸飞霞，一抹嫣红侵染玉颈，平增几分风味。乐之扬看得出神，心暖意驰，融融欲化，指下琴声一扬，大好的雅乐变得癫狂起来。
“技艺无恋人有情！”落羽生微微皱眉，“技近乎道，随心所欲，情由心生也无不成。凡人一板一眼，天然了无情味，这编钟敲到小女人的境地，有情无情，全凭小我情意。”
宁王一愣，鼓掌道：“精当，精当，人如白玉山，琴声碧水流！我大明国土万里，公然人杰地灵。”
宁王踌躇未答，忽听落羽生冷冷说道：“道是无情却有情。”李景隆皱眉道：“甚么意义？”
环绕沉香大轿，百余名禁军严阵以待，成心偶然地将肩舆与朱微一块儿围了起来，四周的人别说靠近，窥视一眼也难。但是乐之扬身处高台、一目了然，两人遥相对望、无所停滞。乐之扬心胸起伏，恨不得冲下台去，拉着朱微远远逃脱，天涯也好，天涯也好，找一个没人的处所度过余生。
这一来，他的眼里内心尽是朱微，再也没法专注古琴，乐律颠三倒四，讹夺持续不竭，乃至于用心拉长曲目，只想弹得越慢越好，只因弹得越久，瞥见朱微的时候就越长。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担忧：即便朱微近在面前，时候也会消逝，俨如朝露霜痕，来去无踪，不容掌控。
落羽生悄悄皱眉，宁王也点头道：“这个上甲，给得勉强了一些。”落羽生道：“世人沉迷于浮华表象，那也是没法可施，但这和尚玩弄民气，不是削发人分所为。”宁王看他一眼，冷静点头。
冲大师一曲弹罢，身后竹亭里齐刷刷给出三个“甲”字。和尚纵身站起，手持竹箫吹奏起来，箫声流转自如，毫无哀婉之处，尽显风骚本质。他有大金刚神力在身，中气之足，罕见其匹，高凹凸低，从心所欲，高入云天之间，低入九地之下，数万人的魂儿被他一缕箫声牵涉得忽上忽下、无计可施，一支曲子没完，仿佛渡尽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