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宫女鱼贯而出。席应真方外之人,以方外之礼觐见。朱元璋见他衰弱,大为惊奇,席应真也看他老朽衰病,回想当年旧事,心中不堪凄怆。两个老友沉默相对,一时之间,内心均有豪杰迟暮之感。
“朕出身寒微,古今少有,能得江山实属天意,故而名将奇才尽罗麾下,扫南荡北也未逢敌手。但是天道不测、世事难知,时来六合皆同力,运去豪杰不自在,元人高出四极,当年多么强大,一朝乱政,立即土崩崩溃。天能成之,也能败之,朕夙夜忧心,不敢懒惰,只恐稍有差池,又步了大元的后尘。”
朱元璋看一眼朱微,嘲笑说:“你们师徒两个,真是一个模型。乐享嫡亲是田家翁的福分,哪儿轮获得我这个天子?当年凤阳饥荒,朕一家长幼饿死大半,剩下朕一人度日。汤和写信叫朕投奔郭子兴,朕踌躇未决,有人诬告官府,说我勾搭叛党。走投无路之下,朕连卜两卦,不管逃脱留下都是‘否’卦,大大的不吉利。朕不断念,心想:‘逃也不是,留也不是,莫非要行非常之事?’因而掷出第三卦,得了一个上吉‘乾’卦,故此投奔郭子兴,交战多年,终究克定大事。
席应真听到这儿,忽地放声大笑。殿中“咦”了一声,朱元璋说道:“牛鼻子来了。”朱微也说:“师父到了。”语声中透出不堪高兴。
“陛下何必伤感。”席应真悠然说道,“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幼年丰幼年的作为,大哥有大哥的作为,因时而动,不留遗憾就好。陛下丁壮之时,经纶六合,规复中原,将来天然彪炳青史,垂范后代;现在子孙合座、天下承平,也应当放宽胸怀、乐享嫡亲才是。”
席应真笑了笑,漫不经意地说:“这几年,陛下砍下的脑袋还少么?”
太医们一听,纷繁大呼“冤枉”。乐之扬也觉心惊,他与朱元璋见过两次,深知此人猜忌残暴、心狠手辣,只听他这一席话,这几个太医性命难保。乐之扬转眼看去,席应真站在原处,还是一动不动,不由深思:“席道长是朱元璋的老友,不知能不能劝服他?”
“微儿……”朱元璋喘气稍定,声音非常沙哑,“你不懂的,这些混账庸医,仗着懂一点儿医术,玩弄丹方,拖延日月,好让朕每天依靠药物,从而受制于他们……”
忽听朱微幽幽说道:“女儿宁肯毕生不嫁,一辈子奉侍父皇。”乐之扬的心回声一颤,转眼偷看,朱微神采惨白,愁眉不展,两眼看着空中,眼里透出一丝茫然。
乐之扬听到这儿,精力稍稍抖擞,侧起耳朵,极力聆听。只听席应真说道:“既不对劲,为何许婚?”
“陛下过虑了。”席应真微微一笑,“大明根底已固,天下归心,又岂是元人的暴政可比?”
席应真笑道:“看模样,陛下已经胸有成竹了?”
正想着,忽听朱微幽幽开口,声音清软动听:“父皇受命于天,天意高不成测,天时却有通例,以是日月有起有落、四时有冷有热。四时之气,逆之则伤,日月之升,反之则病。父皇勤于政事,夜不安寝,又不问春秋寒暑,故而堆集下了伤病之气。灵丹灵药,只是凡俗之物,又岂能与天时相对抗?父皇白日服药,夜里又批阅奏章,病气去了又来,故而几次不愈。《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适应天时疗摄生息,赛过世上统统灵丹灵药。如果把病痛当作仇敌,只要本身强大,仇敌就没有可乘之机,就像兵法上说的:‘先为不成胜,以待敌之可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