蘧公孙从坟上返来,正要去问差人,催着回官,只见马二先生来候。请在书房坐下,问了些坟上的事件,渐渐说到这件事上来。蘧公孙初时还含混,马二先生道:“长兄,你这事还要瞒我么?你的枕箱现在我下处楼上。”公孙闻声枕箱,脸便飞红了。马二先生遂把差人如何来讲,我如何商讨,厥后如何如何:“我把选书的九十几两银子给了他。才买回这个东西来,现在幸得安然无事。就是我这一项银子,也是为朋友上一时激于意气,莫非就要你还?但不得不奉告你一遍。明日叫人到我那边把箱子拿来,或是劈开了,或是竟烧化了,不成再留着惹事!”公孙听罢大惊,忙取一把椅子放在中间,把马二先生捺了坐下,倒身拜了四拜。请他坐在书房里,自走出来,如此这般,把方才这些话说与乃眷鲁蜜斯,又道:“像如许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成心气,有肝胆!相与了如许君子君子,也不枉了!像我娄家表叔交友了多少人,一个个出乖露丑,若闻声如许话,岂不羞死!”鲁蜜斯也实在感激,备饭留马二先生吃过,叫人跟去将箱子取来毁了。
马二先生道:“这些甚么人?猜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罢。”又转过两个湾,上了几层阶层。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左边靠着山一起,有几个古刹。右边一起,一间一间的屋子,都有两进。屋后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旷阔,一眼模糊望得见钱塘江。那屋子也有卖酒的,也有卖耍货的,也有卖饺儿的,也有卖面的,也有卖茶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庙门口都摆的是茶桌子。这一条街,单是卖茶就有三十多处,非常热烈。马二先生正走着,见茶铺子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号召他吃茶。马二先生别转头来就走,到间壁一个茶馆泡了一碗茶,瞥见有卖的蓑衣饼,叫打了十二个钱的饼吃了,略觉有些意义。走上去,一个大庙,甚是巍峨,便是城隍庙。他便一向走出来,瞻仰了一番。
出来过了雷峰,远远瞥见高高低下很多屋子,盖着琉璃瓦,曲盘曲折无数的朱红雕栏。马二先生走到跟前,瞥见一个极高的庙门,一个直匾金字,上写着“敕赐净慈禅寺”,庙门中间一个小门。马二先生走了出来,一个大宽展的院落,地下都是水磨的砖,才进二道庙门,两边廊上都是几十层极高的阶层。那些富朱紫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断,都穿的是斑斓衣服,风吹起来,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巾,一幅乌黑的脸,腆着个肚子,穿戴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尽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来坐在那茶亭内——上面一个横匾,金书“南屏”两字——吃了一碗茶。柜上摆着很多碟子: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非论好歹,吃了一饱。马二先生也倦了,直着脚,跑进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因为走多了路,鄙人处睡了一天。
差人翻开看,足足九十二两,把箱子拿上楼来交与马二先生,拿着婚书、银子去了。回到家中,把婚书藏起,别的开了一篇细账,假贷吃用、衙门使费,共开出七十多两,只剩了十几两银子递与宦成。宦成嫌少,被他一顿骂道:“你奸拐了人家使女,犯着官法。若不是我替你粉饰,怕老爷不会打折你的狗腿?我倒替你白白的骗一个老婆,又骗了很多银子,不讨你一声知感,反问我找银子来!我现在带你去回老爷,先把你这奸情事打几十板子,丫头便传蘧家领去,叫你吃不了的苦,兜着走!”宦成被他骂得杜口无言,忙收了银子,千恩万谢,领着双红,往他州外府寻买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