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府出来已是四更时分,这一宿折腾,旧账新仇,老宅里那些弯弯绕绕原是齐天睿最烦心的,可自打归去那日起就晓得毕竟是免不了,现在又添出这一桩便也不得计算。幸亏这些烦琐都留在老宅,出了门也就平静。
齐天睿这一宿也是饿了,一面喝着热茶一面拈了块点心吃着。不一会儿的工夫,瞧见那小女人被领进了门,哆颤抖嗦的,身上已褪去昨儿唱曲儿时一套薄纱的衣裙,现在一身土布褂子衬着惨白的小脸儿,残淡的胭脂水粉,眉眼实在清秀了很多。张保儿又想凑到跟前儿,齐天睿摆摆手,他从速识相地退了出去,小眼睛一眯,含混地将门闭严了。
“我这就服侍您去!”
齐天睿抿着茶将这一块点心吃下,方开口道,“可驰名字?”
小女人技艺不精,弹得陌生,可这曲子,这曲者,齐天睿早已领教,几番咀嚼,但寻不着,只是本日最可贵的竟是这词。齐天睿一贯听琴之时不听词,只觉那曲中意境难以言传,如果填了词,将听者独占的一番心机都糟蹋,反倒俗了。遂都是把曲子寻了来,找好琴,好人,好平静,从未许人唱。这一回,未曾推测这词竟是填得如此贴合,曲调起伏之间,回韵压仄,非常调皮,仿佛静水山间填了一只活脱脱、鲁莽的兔儿,人间炊火如此靠近。
“未曾随班。”小女人语声更轻。
这一开口没了昨儿酒桌上的稠浊,非常清楚。公然是小生的嗓子,调挑得高,干清干净,极清澈;只是学戏的出身,稚嫩难掌控,不管曲调如何老是带着戏韵戏腔,这么一揉和,反倒有了些别样味道。
小女人闻言,眼睛忽闪忽闪的,游移了一刻。她将将来到此地,按说还不到出堂的时候,可昨儿听闻有位七爷到了,管事的便把她几个新来的都上了妆推了出去。换衣裳的时候听带她们的姐姐说这位七爷本姓齐,是翰林齐家端庄的二公子,却因着一件传世古玩与一帮古玩行的老官儿们争夺,七家倒手,七进官衙,终究支出囊中,这一桩买卖被古玩行与当行传为奇作,落得外号“七公子”,有人尊称七爷,也有人背里咬牙骂“七霸子”。此人在这烟花青楼之地很有些名声,最好听琴听曲儿,每有教坊来的女孩儿便要过来瞧瞧,打赏最是脱手豪阔,如果当真看上了,顺手甩银票就带人走也是有的。醉红楼是这十里八巷最大的场面,有自家专门的教坊,遂这几年从这位七爷身上捞了很多银钱。只是这钱也不好赚,说此人丁味极刁钻,不但挑唱,还要挑琴,老曲子白叟儿听得厌,不是普通的姐姐们敢服侍的。昨儿将将轮到她,唱了一半,这位爷便起家离座,一个字也没留下。为此她好挨了一顿,这会子又……
“哪家班的?”梨园行有端方,南北各派都随师就班,按资排辈,各位工头的名角也要落在行规名册上,便是江湖上送的外号都有记录。金陵城是江南一带梨园的总领,堆积着六大班、各派名角,现在这一辈生角统领“玄”字,这个“俊”字更该是小生行当。
回到本身宅子,上夜的小厮们远远迎了出来,小跑着将马引到了大门石阶前,一人扶主子上马,一人挑着灯笼头前带路,精力实足。
进得门来,江南小院,委宛小巧,廊下灯笼高挑,树丛讳饰的甬道上亦是点点小烛灯照,随路蜿蜒,忽隐忽现;后园的桂花随风飘来一院子暗香,暮秋的清冷似也有了味道,淡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