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衡州、湘潭两处船厂禀报,已建成快蟹四十号,长龙五十号,舢板一百五十号,又制作一艘特大的船,名为拖罟,以五六只船拖着进步,作为曾国藩的座船,同时还改革民船数十号,雇民船二百余号,以载辎重。到了咸丰四年正月尾,各个方面的筹办事情,在周到的安排下,都大抵伏贴,曾国藩内心松了一口气。这时,朝廷又下达一道告急号令,令曾国藩沿湘江北下,兼程赴援武汉。曾国藩决定正月二十八日由衡州出发。
现在,他想起蟒蛇精投胎的传说,想起陈敷的预言。公侯将相,真的已是指日之间的事了!当年的文弱墨客,真的已是窜改乾坤的巨人了!
杨江一带头,其他绅商都跟着捐了些,几天以内,竟然募到了九万两银子。各种规格的大炮克日内连续运来一百座,曾国藩将银子拨到各营,号令作好出发筹办。
油灯一闪一闪地腾跃,照着他倦怠而亢奋的长脸,照着他宽肩厚背的身躯,一会儿把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如同一根竹竿;一会儿又是一大片暗影,把半边屋都遮了,如同起了半天乌云。这篇檄文必然要超越《讨武曌檄》。曾国藩想。他试图不落骆宾王的窠臼,设想了几种分歧的布局,但比来比去,都不如骆宾王的好。无法,只得步骆氏后尘,先来骂一通讨伐的工具。刚提起笔,他又感到困难。骆宾王对武则天熟,武氏很多把柄都在骆的手里。但曾国藩对洪秀全、杨秀清一无所知,对长毛也不甚清楚。在被长毛俘虏的半天中,他也只感遭到长毛的凶暴,恨朝廷命官,但并没有亲眼瞥见他们做过甚么好事。不过,长毛毕竟是可爱的,那天倘若没有康福来救,头早就被砍了。不管如何,长毛都是强盗之列,必须痛骂一顿,以激起国人的仇恨。他提笔写起来。写好一段后,又几次考虑字句,涂来改去,最后本身感觉对劲了,才轻声念出来,看看顿挫顿挫、凹凸缓急的调子如何: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苛虐生灵数百余万,践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不管大小,人们不管贫富,一概劫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则剥衣服,搜刮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人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诡计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户。
曾国藩感觉前代檄文虽多,但除骆宾王那篇外,都非好文章,那是因为都是捉刀者所为。一个以咬文嚼字为职事的文人,怎能有全军统帅那种吞吐六合的气势和扭转宇宙的大志。这篇文章当由本身亲手执笔!
全文写完后,曾国藩通篇再读一遍,读着读着竟大感绝望了。这篇写成的笔墨,与他盘腿坐在床上所想的那篇檄文,相差太远了。不管从派头上,还是从行文上,都比骆宾王的《讨武曌檄》大为减色。"超越"如此,从何谈起!既贫乏"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的气势,又没有"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的悲忿,更没有"请看本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那样震烁千古的末端警句。曾国藩翻来覆去地点窜了几遍,一向到鸡叫,仍不能对劲。他无可何如地叹道:"看来这檄文,已让骆宾王登峰造极了,先人竟无可超越。"说罢又摇点头,不平气地想:世上哪有不能超越的事!昌黎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低者皆宜",莫非我的气势不如骆宾王?骆宾王不过一文人,本身堂堂全军统帅,反不如他!曾国藩百思不解,直到远远近近的鸡一齐叫起来,天已蒙蒙发亮,他才倦怠地放下笔,脱手前的那股激奋情感已消逝大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