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幸运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不然从桂树上就会趴下一匹老虎来。但是究竟很怕人,我要进屋子里睡觉去了。夜色更加黯然;桂叶瑟瑟地作响,轻风也吹动了,想来草席定已微凉,躺着也不至于烦得翻来复去了。
狗・猫・鼠
《朝花夕拾》短序
这十篇就是从影象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内容或有些分歧,但是我现在只记得是如许。体裁大抵很混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浪中所作,处所是病院和木工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挤出个人以后了。
我的床前就帖着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满纸长嘴大耳,我觉得不甚美妙;别的一张“老鼠结婚”却敬爱,改过郎新妇乃至傧相、来宾、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像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我想,能停止如许大典礼的,必然只要我所喜好的那些隐鼠。现在是粗鄙了,在路上遇见人类的迎娶仪仗,也不过当作性交的告白看,不甚留意;但当时的想看“老鼠结婚”的典礼,却极其神驰,即便像海昌蒋氏似的连拜三夜,怕也一定会看得心烦。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等闲便睡,等待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的夜。但是仍然只瞥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空中游行,不像正在办着丧事。直到我熬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到了灯节了。或许鼠族的婚仪,不但不分请柬,来采集贺礼,虽是真的“观礼”,也绝对不欢迎的罢,我想,这是它们向来的风俗,没法抗议的。
自从那固执的奥国粹者弗罗特(S.Freud)倡导了精力阐发说――Psychoanalysis,传闻章士钊先生是译作“心解”的,固然简古,但是实在难明得很――以来,我们的名流名传授也很有模糊约约,检来利用的了,这些事便不免又要归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猫,却只因为它们嚷嚷,别的并无歹意,我自傲我的妒忌心还没有这么广博,当现下“动辄获咎”之秋,这是不成不预先声明的。
广州的气候热得真早,落日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翠绿得敬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能够驱除酷热的。
我常想在骚动中寻出一点闲静来,但是委实不轻易。目前是这么古怪,内心是这么芜杂。一小我做到只剩了回想的时候,生涯大抵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偶然竟会连回想也没有。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分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之前的分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都城上日日缭绕的飞机。我当时还做了一篇漫笔,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传闻西洋是不很喜好黑猫的,不晓得可确;但Edgar Allan Poe的小说里的黑猫,却实在有点骇人。日本的猫长于成精,传说中的“猫婆”,那食人的惨酷确是更可骇。中国古时候固然曾有“猫鬼”,迩来却很少听到猫的兴妖捣蛋,仿佛古法已经失传,诚恳起来了。只是我在童年,总感觉它有点妖气,没有甚么好感。那是一个我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古事。俄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