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她出门,按例是相离十多步远;按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贴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按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高傲地走了,没有瞥见;我高傲地返来。
寻居处实在不是轻易事,大半是被遁辞回绝,小半是我们觉得不适宜。起先我们挑选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略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厥后,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获得能够临时对付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仆人是一个小官,但是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配房。他只要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间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哭泣,是极其安适清幽的。
“我是我本身的,他们谁也没有干与我的权力!”
客岁的暮春是最为幸运,也是最为繁忙的光阴。我的心安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材一同繁忙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业,也到过几次公园,最多的是寻居处。我感觉在路上不时碰到摸索,耻笑,猥亵和轻视的目光,一不谨慎,便使我的满身有些瑟缩,只得马上提起我的高傲和抵挡来支撑。她倒是大恐惧的,对于这些全不体贴,只是平静地缓缓前行,安然如入无人之境。
她倒是甚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普通,能够滚滚背诵;我的行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论述得如生,很纤细,天然连那使我不肯再想的陋劣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复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诘责,被磨练,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但是常须由她补足,由她改正,像一个丁等的门生。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如何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不但现在,当时的过后便已恍惚,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今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当时之前的十几天,曾经很细心地研讨过表示的态度,摆列过说话的前后,以及倘或遭了回绝今后的景象。但是临时仿佛都无用,在镇静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体例了。厥后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影象上却偏只要这一点永久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普通,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但是她并不感觉好笑。即便我本身觉得好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觉得好笑。这事我晓得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如许地热烈,如许地纯真。
这是我们寒暄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以后,清楚地,果断地,沉寂地说了出来的话。当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定见,我的出身,我的缺点,很少坦白;她也完整部会的了。这几句话很震惊了我的灵魂,而后很多天还在耳中发响,并且说不出的狂喜,晓得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没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瞥见光辉的曙色的。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甚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反正甚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本身感觉,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埠灵,仿佛听到大门外统统来往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并且橐橐地逐步邻近,――但是,常常又逐步迷茫,终究消逝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仇恨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仇恨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戴新皮鞋的邻院的擦雪花膏的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