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见字体清秀,且用朱砂便知此笛原乃女子之物,心下明白了几分,笑道:“此诗乃宋玉的《高唐赋》,他与楚襄王曾游于云梦台,两人见山上云气环绕,心生神驰,遂有了‘巫山神女’之传说。子期,谁又是你的神女呢?”
向秀邻家是一户兵家。这家生有一女,小巧剔透,小家碧玉,年纪比向秀略小一岁,十几岁便出落得如净水芙蓉,娟秀脱俗,令人见之难忘。向秀与她一墙之隔,两人一来二往便对相互有了情。这女子姓白,未驰名字。向秀见她冰清玉洁,如同芳草般芳香袭人,便从《列子》中一句“美哉国乎,郁郁芊芊”取意,给她取了一个小字唤作“芊芊”。
向秀此时又有了些醉意:“你说得是,我恐怕此生都不会再有那一日了。”说着抚上竹笛:“这是她留给我的独一之物,而我能给她的,便只要平生的死守与思念罢了。”
待向秀一曲吹罢,嵇康已为他斟满了一杯酒,举在面前:“我一贯自夸善操琴,声动听,本日听了你的笛声,才知这世上善吹打者甚多,而动听之曲更是如同满天繁星,你我也只能遥摘一二。不知这竹笛可否借我一观?”
那人用袖子胡乱拭干眼泪,看了看向秀,忽得又笑起来:“萍水相逢,何问姓名?路遇不平,何能不哭?若想与我一同醉死,可来黄公酒垆。”说完也不待向秀答话,自顾自地出门而去,走时嘴里还念着:
向秀神采暗淡下来,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笛。笛有七孔,并未髹漆而是保存着天然的竹色,是一把甚为精美的横笛。他打量了半晌,执起竹笛吹了起来,是一曲《落梅花》。笛之声本应婉转轻巧,委宛明丽,而现在在他的吹奏下却声声揪心,凄楚悲惨,令嵇康也不由得被声音所动,端起酒杯又饮了起来。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绿绮,起家将它抱在怀里,朝屋外的柳园走去:“子期,随我来。”说完来到院中的空位,撩起长衫,席地而坐,执手弹起古琴。院中明月高悬,柳枝轻舞,夜风阵阵,寒意瑟瑟,嵇康长叹一声,指尖流淌出一曲哀婉空幽之曲,乃是他前些日子思念曹璺时所作,名曰《短侧》。
嵇康弹毕见向秀已经泪湿衣衫,不能矜持,便笑了笑:“哭出来也好。当年庄子悼妻,鼓盆而歌,为老婆安寝与六合之间而乐,你我做不成那样的至人,只能闻琴而泣,以尽哀思罢了!”
“本日能与你在酒坊偶遇,真可算是缘分。”嵇康放下酒杯,“如何样,酒都醒了么?可有甚么不适?”
这一夜,嵇康与向秀在柳园中促膝长谈,操琴吹笛,直至东方发白。第二日,两人联袂来到杂货铺,购置了一些打铁所用的风箱、铁钳等物,在嵇府的柳园当中架起火炉。嵇康拿着铁锤敲打锻造,向秀则在一旁拉风箱,二人赤裸着上身,挥汗如雨,抛开俗事,痛快淋漓。
向秀在他面前席地而坐,悄悄听着琴声。只听琴音短促顿挫,铮铮而鸣,似空涧孤鸟啼,又如深谷绕覆信,孤绝凄厉,如浪花翻涌而来,声声挥泪,连缀不竭。向秀听着听着,面前闪现出芊芊出水芙蓉般的清丽姿容,想到此生再也没法与她相见,不觉心如刀绞,泪如雨下。